传说与演绎 山花正烂漫
四月的空气已经温婉起来，卫山上的野花也毫不谦让地肆意张扬着它们如火如荼的烂漫。春，是真的来了。
年轻的叶书城拎着皮箱走在规则而陈旧的青石板上，那些沉睡了不知多久的青石板忽然就被这清脆而陌生的“嗒嗒”声惊醒了，它们一辈子只见过布鞋，草鞋，女人的绣花鞋，当然还有大大小小的光脚板，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黑皮鞋，于是感到十分好奇和惊诧。
清冽的空气飞奔着穿过小巷钻进叶书城的鼻孔，叶书城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抬头看了看狭长的天空，看到了那高高的马头墙，还看到了门前挂着的红灯笼，那是过年才挂的灯笼。两个家仆站在门前，显然已经等候多时。叶书城离开这座宅院整整三年了，这是方圆几里最富有的药材老板叶老爷的宅邸，也是叶书城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少爷到了!老爷——少爷到了!一个年轻的家仆一边喊着一边跑过来接过叶书城的箱子。这是福贵，从小陪伴服侍书城的小家童，不过三年的光阴已经让福贵长成了一个黑黑壮壮的后生，长出了他父亲年轻时候厚实的身板。
进了大门，绕过照壁，叶老爷威严的咳嗽声便时断时续地从客厅传了出来。
在红木太师椅上，叶老爷身着一袭黑灰色的长衫端坐着，右手一如既往地搭在拐杖上，几根灰白的胡子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有节奏地颤抖着。一道落寞的斜阳安静地落在暗红色的地板上，让风韵不再的地板忽然又有了一丝少女的红润。三年的时光在叶老爷身上除了刻下几道皱纹之外，就是还让这个原本就不苟言笑的老头子更加不苟言笑。从小，叶书城就没有见过父亲开怀大笑过。叶老爷有六房姨太太，却只有叶书城这一个少爷。在偌大的叶家宅院里，总是能听到叶老爷绵长的叹息。挂钟当当当地敲了四下，叶少爷年轻的身影出现在叶老爷面前。
回来了?
回来了，父亲。
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去县里一所中学做教员，来之前我已经去报过到了。
留了三年洋，就当一个教书匠?你枉费了我的那些现大洋了!你没看见我已经老了吗?没有好差事就留在家里，帮我打理生意。
不。对做生意我不感兴趣，对药材我更是一窍不通，父亲。
叶老爷的头微微抬了抬，目光在儿子脸上盘旋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说，行。然后撑着那根被磨得精光发亮的拐杖，走出了客厅。
叶老爷自这次见到儿子之后，极少见儿子回来，他不明白一个小小的教员怎么会这么忙?忙得跟一个大官似的。在叶书城偶尔回家的时候，叶老爷就会拄着那根拐杖慢悠悠走进儿子的东厢房，但不知为何，总感觉儿子的神情有一丝不自然，有时候就坐在窗前一动不动看着外面，叶老爷一进去，看到了儿子脸上为了掩饰什么而仓促浮上来的笑。叶老爷猜不透，但是没有问，因为他觉得做个小教书匠能干什么事出来?叶老爷继续做着他的药材生意，他已经不指望这个儿子了，这个神情严肃的老头觉得叶家的产业就要在自己手上结束了，这让这个孤独的老爷感到十分沮丧。
叶书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转眼到了中秋，管家按叶老爷吩咐去叫少爷回家过节，但学校里根本没有叶少爷的影子，校长说，叶书城?你们不知道吗?他早已辞了工作，已经三个多月了!
于是叶老爷便吩咐管家去找叶书城，说，去，找遍整个县城整个省城也要把他找出来，不信他留了三年洋就把老子不当老子了!找回来我打断他的腿!
但是管家连叶书城的影子也没有找到。叶老爷便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一坐就是一天，就像要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像一样。叶老爷的咳嗽也更加连绵，尽管叶老爷家里有的是各种各样的药材。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叶老爷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六个字：一切安好，勿念。叶老爷把六个字看了又看，就像要把这六个字吃进肚子一般。
1942年的春天来了，这个春天除了绵密的雨声以外，还多了隆隆的炮声。日本人炸掉了观海卫的南城门，在城里驻扎了下来。在春天即将结束的某一天，日本人把镇里的男女老少集中起来，让他们看一个杀人的表演。叶老爷和他的六房姨太太还有管家以及所有的家仆也被叫到炸毁了的城门口。全镇的人围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半圆，仿佛一条难看的蚯蚓。往前是一排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再往前是十个被捆绑得粽子一样的人。叶老爷看到了他牵肠挂肚的儿子叶书城。叶书城也看到了叶老爷，他对着父亲笑了笑，然后抬头看了一眼清澈无比的蓝天。
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日本兵冲着那十个粽子状的人叽里呱啦地叫嚷了一阵，旁边一个穿着西装留着小分头的人便大喊了起来：“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只要把你们组织里的人员名单和联络方式说出来，就免你们一死，听清了没有?听清了没有?”
空气凝滞，一切死寂，只有隐隐从远处传来“咕咕咕”的鹁鸪声。一面触目的太阳旗在风中咧咧地响着。几个胆小的女人低下头并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枪声在观海卫的上空响起，惊起了栖息在大樟树上的几只不知名的鸟，呼啦啦飞得不见踪影。
叶老爷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黄昏。墙上多了一幅叶少爷的画像，叶老爷抬眼看着画像，像上的人也看着叶老爷。
他对着围在床前的姨太太们气若游丝地说了一个字：走。姨太太们悄无声息地一个个离开了。管家走到跟前，嗫嚅了半天，叶老爷张大那双已经毫无生气的眼睛，盯着管家看。终于，管家说，原来少爷是“三五支队”的人，很久了。还是共产党……那几个都是……他就是不肯说出那些机密，小日本……
叶老爷的目光黯淡下去，慢慢闭上了眼。
但叶老爷没有一滴眼泪，自打这时候起，反而精神了起来。原本由管家在做的事情，叶老爷都亲自打理，原本进进出出的药材也渐渐在叶家消失了，终于有一天，叶老爷叫来了六个姨太太，每个人面前放着一张银票，说，你们都先散了吧。
这时，暮色渐浓，恍惚间便笼罩了庭院深深的叶家大宅。
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叶家大门里走出了一个撑着油纸伞的清瘦老头，右手撑着根磨得精光锃亮的拐杖，随身的还有一个蓝布包裹。细雨在油纸伞上悄无声息地滑落，马头墙越来越远。福贵在远处喊了一声，叶老爷!叶老爷回过头用他浑浊的目光看了一眼，一顿一顿地朝前走去。
两个月后的一天，四明山上“三五支队”指挥部里坐着一个干瘦的老人，两只布满青筋的手撑在膝盖上，低垂着头咳了一会，然后缓缓掏出了厚厚一叠银票，说，这个可以买多少支枪?多少颗子弹?你们收一个将死还未死的老头吗?我想活成我儿子的样子……你们知道吗?我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去卫山上摘野花了，我说你小子这么没出息，花花草草的，不像个男娃。我错了啊，我的儿子是个男子汉，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啊……
这时，四明山上的野花还一如既往地蓬勃着，漫山遍野……
